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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回 风流客魂断杏花村 窈窕娘怒倒葡萄架

23天前 历史 3
踏莎行:

弱不胜烟口难着雨扬花怎惹春光住会看飞舞入云中肯教旖旎随风去

高拂楼台低回院宇谁云漂泊无归处蜂黄蝶粉漫轻盈也应未敢窥芳树

这回书,单道世间有等男子汉,说他是痴又不像像痴,说他是呆又不像呆,常把正经生业,看作等闲余事,整日劳心焦思,工夫都用在小官身上这索性是个孤身鳏客,也不足计较,如今偏是那有家室的多好着这一道,情愿把身边那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二八的娇娘,认做了活冤家倒将那笋壳脸皮,竹竿身子,积年的老口,看做了真活宝常有那肯做人家,要丈夫好的女眷们,说着小官切齿之恨这个恨有那不明白的每每说他是吃醋捻酸,殊不知女眷中为小官吃醋的尽有也尽有不是为吃醋,巴不得要丈夫断绝了这条门路,成家立业的这不是替他装门面的说话,实落有一个在这里

昔日松江府有个人叫做储玉章, 早年父母双亡,平日不肯务一些正经生业专好的是拐小官,不上三五年间,把个老大的家俬罄尽,都在小官身上出脱了到这这个田地就该回头,便是个好人,争奈命中该有这些打搅,越弄得不尴尬,越拐得好小官其妻范氏,原是本府一个有名人家的女儿,最是贤慧,见丈夫没个回转念头,常把好言好语再三相劝,教仙把小官那道远了些罢怎知这储玉章反倒衷言逆耳,把妻子的话,一发不理些儿随那范氏说一遭,只做耳边风说两遭,只做耳边风说了一二十遭,端只又做耳边风范氏屡劝不听,晓得日后决乎没个好结果,硬了肚肠把口气叹掉了,也只得由他

过得年把,储玉章手头实落走趱不动了,那些旧相处的小官,见他腰边不硬挣,一个个又抱琵琶过了别船,整整在家坐了两年,把个拐小官念头,只得收拾在一边这个不是他就肯把心收了,总是没了钱钞,高兴不来他丈人叫做范梅屿,也算得是松江一个有名的财主,看女儿分上,便做一百两银子不着,交付储玉章做些生意,早晚也好趁些家用储玉章欢天喜地,谢了丈人,拿这一百两银子,登时发了许多布疋,拣定了日子先去别了岳父母,然后再来与妻子分别那范氏也量得丈夫是个会做生意的,嫖赌两件又不甚上紧,料来出路也放心得过,只恐他那个好小官的旧病,到了外面又要发作,这百把本钱,够他几时消磨正欲出门,一把扯住道:大郎,你可晓得这一百两银子不是容易来的,况且你我俱是三十多岁的人,从来不曾育个儿女若是此去赚得些儿,切莫学前番又浪费在小官身上,倒是娶了一个妾回来的,是个正经道理 储玉章正待回答妻子几句,猛可的喉咙哽咽,要说也说不出了没奈何把头点了两点,各相掩泪而别诗曰:

别时容易见时难心折临岐泪暗弹

只恐萧条虚绣户,伤情难觅望夫山

说这储玉章载了船只,不消个把日子就到了苏州,便投下主人家叶敬塘店里住了两三日里,叶敬塘替他把那些布疋脱卸得干干净净,都是一把现银子储玉章算了一算看,约莫有个加三趁钱,快活得紧暗想道: 我储玉章好造化,莫说是将本求利,就是掘窖,也没有来得这样快,譬如多耽搁了几十日子,少趁了几两,不免寻主人家出来,问他那里有好小官,寻一千来消遣一消遣 算计停当,便叫出叶敬塘问道: 主人家,你这里可有标致小官么? 叶敬塘笑道: 客官又是个好男风的了,有一说,我这里小官尽多,只是我在下不甚在行,还要寻着那老白相,才得妥当储玉章道: 主人家,老白相你可有熟的么? 叶敬塘满口应承道: 有有,阊门外有十刘瑞园,是我极相熟的,他却做得好小官牵头,凭你要怎样标致的,俱在他肚里这时要这时就有 储玉章跳起身,一把扯了叶敬塘道: 就烦主人家同去寻寻 叶敬塘道: 使得,使得 两个转变抹角不多时,出了阊门,行不数步,前面恰好就是刘瑞园家叶敬塘远远打一望道: 客官来得不遇巧,刘瑞园不在家了 储玉章道: 主人家,敢是你不肯引我去?不然又不曾走到他家,为何就晓得不在? 叶敬塘指着道:那一间独扇门里,可不就是他家里?他若在家,决然是开门的 储玉章暗想道: 终不然一个做白相的主儿,住这样一间房子 心中那里肯信,还月道是主人家捉弄,便道: 不在家也罢了,我和你走上前去,认认他的门景,转转再来 叶敬塘便同他走到门首储玉章仔细一看,只见那扇大门上当当中间,贴着一张钟馗,上面又贴个福字,两边封联上道:

屋小乾坤大,檐抵日月高

原来那门上单单两个铁拳头,又没把锁,却是一条旧牵绳儿松松缚在上面储玉章道: 推门进去看看 叶敬塘道: 敢是记认去的,不要动他 说不了,储玉章呀的一声,推个半开,伸进去一看,只见:

一贫似洗,四壁如悬两角落破瓦残砖,半床头揉棉乱草砂罐煮羹汤犹剩星星稻米,木盏盛冷饭,尚留点点鱼腥

看了一会,那里见件成器的好家伙,竟与叫化子家一般储玉章并不说些别话,仍旧把门拽拢了,把绳子端然系着,回身正待要走,只见叶敬塘欢天喜地道: 那远远来的,便是刘瑞园了 储玉章适才见他家里的光景,料得来得个鄙猥的主儿,便站住了问道: 那一个是刘瑞园? 叶敬塘把手指道: 那个摇摇摆搏踱来的便是他 储玉章老大吃上一惊,道: 主人家,难道这样一个大模大样的人,住在这间破屋里? 叶敬塘笑一声道: 客官,那个不晓得我这苏州的老白相好扯空头,个个是外有余而内不足,头发多是空心的说话之间,刘瑞园已到面前,见他两个深浑唱喏储玉章仔细看时,那刘瑞园恰也生得古怪:

一副瓯兜面孔,两只鹘突眼睛矮方巾有二寸高,轻骨头没三两重胁肩谄笑,人前做出谦恭婢膝奴颜,背后便生荆刺,纸扇上,半面诗,半面画,假写着大老先生名色语言中,一句粗,一句细,真像个在行白相口谈

刘瑞园把个笑堆到嘴边道: 大官人,今日那里风吹得到阊门外来? 叶敬塘道: 这位松江客官要寻个小朋友白相白相,因此特来寻你 刘瑞园道: 原来是松扛客人,失敬失敬,敢问高姓大名? 叶敬塘道: 姓储,表字玉章 刘瑞园笑道: 妙妙,这样一位风流客官,须寻一个绝标致的小朋友,才对得来 叶敬塘取笑道: 正是这样说俗语说,马房里不见鞍子,都在你身上 大家笑了一声刘瑞园道: 既然如此,二位同到前面酒楼上去略坐一坐,待小子去寻一个来何如? 叶敬塘道: 说得有理刘瑞园转身就去,叶敬塘同了储玉章慢慢踱过几家门面,果然见一座酒楼酒旗儿上写着三个大字 杏花村 两个便走进去,那酒家甚是精致,门首写着一对对联道:

武士三杯,减却寒威冲虎阵

文人一盏,助些春色跳龙门

那店主人见是叶敬塘,好不奉承,连忙分付走地的,叫打点好酒好嘎饭,上楼去与叶大官这一座两人坐下,才筛得一杯酒,恰好那刘瑞园同了一个小官走上楼来叶敬塘道: 我说你毕竟还是个老白相,一去就寻得来 刘瑞园就叫那小官坐在储玉章身边,又讨了一付杯箸刘瑞园对叶敬塘道: 大官人,这个小朋友何如? 叶敬塘道: 妙得紧,又文雅又标致,就是泥塑木雕的见了也要动火不知叫做什么名字?住居何处’ 刘瑞园道: 他姓柳,名字就叫作柳细儿,就住在阊门里 叶敏塘道: 储客官,有了这样一个标致小朋友在这里,难道不吃个滥醉?储玉章见了柳细儿,早已把个魂掉下了,两只眼睛牢牢看住,连个叶敬塘叫他吃酒都不省得叶敬塘又推了一推,端只不做声叶敬塘道: 好古隆,终不然世上有这样一双饿眼,一看就看出神了 便向他耳边大叫一声道: 储客官,请用一杯 储玉章方才省得叫他,打了一个呵欠,又把嘴来夹了两夹,慢慢摇头道: 我眼睛里小官也见千见万, 自不曾见这样一十标致杀人的若不亏主人家叫这一声,险些儿做个看杀鬼了 连忙站起身业,斟了两大杯,一杯送与刘瑞园,一杯送柳细儿遂同刘瑞园道: 这位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柳绸细儿道: 适才已讲过了 叶敬塘道:适才讲的时节,正是储客官看了你,魂都没了的时节,那里听得 刘瑞园道: 他叫做柳细儿 储玉章道: 好一个名字,还要敬一杯 说不了,又是一大杯递将过来柳细儿勉强一口气吃了,四个人你一杯我一杯,不多时吃了五十多壶,总是见酒落欢肠,大家都有了兴致,全然没些酒气

看看天色将晚,恐怕再耽搁一会进城不及,连忙合一合帐会钞起身刘瑞园见储玉章是个肯做大老官的,竭力行合这夜柳细儿便同储玉章到下处歇了一晚柳细儿便把没奈何出来做小官的衰肠话,一一告诉储玉章道: 你若肯随我到松江去,与你开个铺子何如? 柳细儿巴不得一交跌在蜜缸里,满口应承次日别了,储玉章就去与刘瑞园商量刘瑞园再三撺掇,储玉章又喜欢了柳细儿这个柳细儿又贪恋了储玉章,两个人只多得一个头储玉章见他意思十分高低肯就,便送五两银子谢了刘瑞园,叫下船只,收拾行囊,别了主人家,遂同起身一帆风竟到了松江

正待上岸,猛然记得,当初出门时节,妻子曾有一句说话若是赚得丢儿,倒是娶了个妾回来,切不可又消磨在小官身上我若带了他回去,显见得在外这几时又花费了,如今将计就计,就叫他打扮作个女子,只说苏州讨回来做妾的,料来我那妻子,决不想到这个田地,且哄进了门,早晚再思量个算计计议停当,悄悄与柳细儿商量柳细儿道: 这个如何使得?便是浑身都遮瞒过了,这双脚那里去躲闪? 储玉章想一想道:说得有理这是女眷们常事,倘是进门要把脚来看看,可不囫囫囵囵,做将出来有个道理,你且在船舱里坐坐,待我上崖去,到卖衣铺里看有女衫儿买了一件,装扮起来再处 柳细儿道: 有心做得干净,不可把人看破,就叫一乘女轿储玉章应了一声,跳上崖就走行了半里把路,来到一个卖衣铺里这个凑巧的所在,那铺子里恰好摆着两双绣花女鞋一双新些的,约莫有四寸半把,一双旧些的,约莫有尺三四储玉章欢喜得紧,走进铺子,先坟那双旧女鞋看了,就问要多少银子原来那开铺子的是个徽州人,叫做吴思南,他要买这双女鞋,算来是个不正气的主儿,便的角起两只眼乌珠,挺着胸脯不瞅不睬,打着官话道: 要一钱银子 储玉章道: 太多了些,看有什么好女袄儿,寻一件来总称银子 吴思南就去寻了一件古老绣花封襟豆绿衫缎的,递与他看储玉章道: 这件太古老了 吴思南道:价钱相应,约莫着奉让些罢 储玉章道: ’时样些的再看一件 吴思南道: 时样的价钱要一两外了 储玉章道: 拿来看么 吴思南又去拿件大袖天蓝花绸的来,储玉章看得这件中意,问要多少银子吴思南把马儿看看道: 要一两四钱五分 储玉章摸出银子,连那双女鞋称了一两二饯吴思南这遭儿见生意做得成了,才把那付伤神脸皮放出些和颜悦色,口口声声只叫求添些储玉章也就添了五分一块,方才买成了出门,遂去叫了一乘小轿,同到船边,走进舱里,把衫儿井鞋子都递与柳细儿柳细儿大喜道: 终不然女人家的鞋子,铺子上都是有的卖的? 储玉章道:总是该得凑巧,慢慢告诉你且梳了个头装扮起来 柳细儿笑道: 你又求不在行,近来做小官的,那个不像女人装扮,这样一个头还再梳到那里去 储玉章道: 只把两鬓掠下来些罢 柳绸细儿就依他掠做个烹鬓,再把裙子直系下一段,换了衫儿鞋子,走几步俏步,俨然是个内家模样储玉章老大快活,打发他上了轿,叫两个脚夫挑了行李,径回到家

范氏听得丈夫回来,满心欢喜,连忙出来迎接猛可的见轿里钻出个女人,已明白是娶来做妾的了,便叫洒扫后楼,把他做房,随即分付整酒,一面洗尘,一面贺喜柳细儿这时也是无可奈何,只恐被他看出些破绽,坐在旁边,低着头,红着脸,勉强把个酒杯衔在口里范氏那里晓得他是身边有货的,见他一味温柔软软,心里倒也有几分中意,便问丈夫道: ‘他可曾取个名么? 储玉章道: 叫做柳细儿 范氏取笑道: 但愿进门柳出几十细细的儿子来,才见手段柳细儿只是不则声当下夫妻们吃得半酣,便叫掌灯进房锗玉章又要尽妻子的礼,决要与范氏同歇范氏又推说今日新娘子进门,决没个同我歇的道理,推推却却,储玉章便出个议论,上半夜在范氏房里,下半夜过来与柳细儿歇这夜均均匀匀睡了一晚

只是一件,储玉章带柳细儿回来,倒也有头两个月,早晚却被范氏干碍,自不曾像意顽耍一遭一日早晨,乘范氏还不曾起床,唤了柳绸儿到前面雪洞里耍子个像意两个闭了房门,都把下身衣服去了正弄得高兴,不料范氏知了风声,悄悄走到雪洞外,向门缝里张了一张只见柳细儿身边也挂着硬帮帮一条生屌,方才晓得不是个女子,是个小官,故意做成圈套带回来的,一霎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巴不得抓件物事在手里,两边看看刚刚一根大门闩,就驮起来向门乱打进去,大叫道: 好小阿妈身边都是生屌的储玉章慌了,抖做一团,连个嘴都开不得了柳细儿拼得一门闩被他打做肉饼,不要性命的飞奔走了出去范氏一只手把储玉章掀倒在地,一只手拿起门闩打个落花水流储玉章口口声声叫饶命范氏打了一会,又记得起,拿了门闩,又赶出雪洞要打柳细儿原来柳细儿适才正躲在栏杆外,要听个动静见范氏赶出来的势头不好,吓得魂散九霄,跑出了大门范氏大叫道: 那个还敢到我门里来!储玉章是做好汉的,恐怕外面人知道,像什么模样,只得磕头如捣蒜,陪了许多小心范氏才把心头那口恶气矬了些这回柳细儿也是要脸皮的,出了这场丑,坏了这个名头,料得在这里安身不牢,便要回到苏州去只是一时间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头,倒有些难得见面看看等到傍晚,储玉章悄悄赚出大门,柳细儿一见,抱头大哭此时正是并头莲忽被狂风倒,比目鱼轻遭猛浪分,两个伤情苦楚,就是铁石人见了,免不得也要堕泪储玉章见柳细儿决意要回苏州,无计可留,随即进去拿了二十两一封银子出来,教他拿回去做些生意,少不得后日终须有个会期柳细儿接了银子,泪如雨下正待再说几句,储玉章恐里面得知,连忙叫他傍早赶出城,明早便好趁船柳细儿不及再说衷肠,可怜掩泪而去古词为证: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

柳细儿回到苏州,储玉章割舍不下,钻头觅缝,传消寄息所谓人居两地,天各一方,在苏州的想着松江,松江的想着苏州,落得一腔离恨,两家都只好对天长叹储玉章分外想得过了些,未及年把就得了个症候范氏见他不像个好光景,每每挑他口风,为什么起的储玉章口口声声只说要柳细儿一见范氏方才知他为了这桩,连忙着人到苏州寻问柳细儿消息原来那柳细儿已冠了巾,就在阊门合了伙计开个玩器铺子听说松江储玉章着人来接他,巴不得去与他相见一见只恐怕他内里又像前番那段光景,可不没了体面千思万想,记得昔日大门口分别,如今拼得再在大门口相见,随即起身来到松江这叫做心病还将心药医,储玉章一见了柳细儿,平空精神好了许多,过得五六日完完全全病都好了范氏恰才晓得服着了这贴药,这遭把他待得才像模样储玉章也就有了胆气,放心乐意把他留在家中消停了个把多月,柳细儿便要告辞起身,这储玉章不知他有了生意的就里,才好将起来,正要慢慢和他盘桓几时,那里肯放柳细儿只得实言告禀,储玉章见说出那句话,遂着人星夜和他回到金阊,收拾了铺子再来,径同到上海去,别作经营不上三四年里,两个趁了许多银子,都做成老大人家娶亲事的娶了亲事,要讨妾的端只讨了妾看将起来,两家这场发迹,全亏了当初范氏那顿门闩,不然的时节,那百把两卖布疋的本钱,经得做几遭大老官,花费的早已花费,开交的早已开交,如何还到得今日?这却是一个好收成,一千好结果也诗曰:

此道从来肮脏多,英雄眼见几消磨

羡他到底如兰固,彼丈夫兮此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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